[叶张]向太阳飞行(上)
办公室没有窗子,也没有灯,顶棚两张光学玻璃叠加,从视觉上将星空无限拉近,房间因为星光的闪耀而逃离黑暗。
不知名的仪器堆得到处都是,各种颜色的指示灯闪闪烁烁,而四面墙是四张宽大的显示屏,仪器工作的结果呈现出或粗或细的波段,从显示屏上流淌而过。
叶修在电脑上开了个编译器,一边啪啪啪敲代码,一边打开手边的通讯设备。
“晚上好。”
几乎是立刻,对面传来清晰稳定的回应:“晚上好。”
还是这么一本正经。
叶修脸上多了点笑意。
“今晚的星空很漂亮。其实现在才七点,我刚吃过晚饭,放到夏天这会儿天还没黑呢。”
“吃的什么?”
“你这个吃货!基地三食堂今天有羊肉泡馍,味道还不错。”
“啊……”通讯器那头传来轻微的感叹声,“我在的时候可没有,想吃的话要跑出基地,坐一个小时车到城镇才行。”
“你现在不在基地?你喜欢吃这个,是X市人?”
“……”对面没有回答。
“你保密意识要不要这么强,聊了一个月,连名字都没说起过。”叶修嗤笑。“要不是你一下子认出我是九处的,真不敢相信咱们在同一个基地。”
“抱歉,这是基地的要求。”对面诚恳地道歉,“这不妨碍我们成为朋友呀。”
“是这样没错,可我以后怎么跟别人说起你呢?‘我有个朋友,我跟他很聊得来。他叫什么?哦,不知道,没见过,不认识。’你不觉得很尴尬吗?”
对面似乎笑起来:“我觉得不错,听起来像个童话。”
“你也打算这么跟人说我吗?”
“我吗?不……”
有一声极轻的叹息。
“我不会跟别人说起的。”
无数字母和数字从灵活的手指下流出,汇聚成一条悄无声息的信息蛇,这蛇以惊人的速度蜿蜒爬行,吐着信子绕开一个又一个陷阱,潜入到被重重围墙深锁起来的地方。
叶修同这个人认识,是在很偶然的情况下。
他工作的地方是逐日基地通讯九处,负责监听宇宙通讯波段,如果有哪个外星文明路过地球,投掷出一段问候的波长,他必须能第一时间做出回应。
几十年过去了,九处的显示屏从成立到现在没有过任何动静,所有人心里都失望了。
不过九处有当年某位领导的批示:“百忙之中下一招闲棋,那也很好嘛,要为长远考虑,不要只看眼前的一亩三分。”
这位领导的话一向被奉为圭臬,九处就这样保留下来了。但在人手捉襟见肘的逐日基地,这样无足轻重的部门最先被核减了编制,渐渐地,偌大的监控室里只留下一个人,人们把他戏称为:监听者。
监听宇宙的声音。
三年前,叶修成为了新的监听者。
监听者的工作是极其无聊的,叶修下载了一个网游,天天闷在房间刷,显示屏上的波形万年不变,打游戏的人也稳如磐石。
忽然有一天,叶修刷完一个24人开荒本,有点疲倦,起身给自己找水喝。
他顺便看了一眼屏幕,波形图正在极不规则地剧烈运动着,像荒漠里的黄沙,风一刮就是另一个模样,从不重复第二遍。
平时图像都很和缓,不过这两天太阳上刮起了一阵空前的风暴,黑子面积几乎遮盖了半个恒星,巨量的粒子在太阳系里冲击动荡,各种检测仪器都难免要受影响。这是基地一早就通知过的。
就在这一眼要结束时候,杂乱无章的波形图忽然出现了规律性的变化,那是只有智能生命才能制造出的规律性变化!
叶修有生以来第一次吃惊到被椅子绊倒。
他飞速冲到一台仪器前,调取分析数据,波形中智能痕迹的分析指数赫然呈现出一个鲜红的10!
握住通讯器的掌心沁满了汗水。
“你好,这里是地球文明!”
他吐字清晰地发出了第一句问候,又用英语重复一遍,同时以惊人的手速发送了包含数字信息的点阵图。
之后是罗塞塔石碑,能够跨越无限光年的星河,来到地球做客的文明,一定能够迅速从罗塞塔石碑中获取足够的信息,用来与好客的地球主人交流。
他屏住呼吸,盯着数据传输的进度条。
片刻之后,对面传来应答:“……监听者?不好意思,这里也是基地的一个频道。”
现在想起第一次对话的乌龙,叶修仍然要笑。
但敲打键盘的噼里啪啦响声没有中断。
“你在打字?”对方问。
“太无聊,装了个游戏。荣耀你玩过吗?”
“以前玩过,现在这里没网。我记得通讯九处也没网吧,你怎么玩?”
“理论上没有。”
“你——”对面立刻就懂了,不知是生气还是想笑,“九处是4A级保密单位,严禁和外界有信息往来,你竟然私连网线——”
“放心,我的防火墙,天底下能破开的还真不多。”叶修给对方吃定心丸,“天天蹲在这儿看电视,电视还没信号,我不找些事做,早就长蘑菇了。”
“既然不喜欢九处,你没想过换个工作,到处走走吗?”
“到哪里走走?现在交通越来越发达,一小时能够到达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,可是没意思,真没意思,这世界上没有一个地方是我向往的。”
“一小时能到达的,只是地球的任何一个角落。”对方安静地纠正他,“世界对我们来说还是太大了。”
“你的目光不局限在地球,那你是个研究太空的人了?”
“你又套我的话。”
“啧,逐日基地就是专门研究太空的地方,你是基地的人,不研究太空才奇怪吧。”
“这倒是。”对方表示认可,“太空啊……向外战战兢兢走一小步,世界就会呈几何倍数地放大无数倍,到最后,遥远到令人心生恐惧,偏偏又心生向往。”
“你去过很遥远的地方吗?”
“……去过的。我喜欢远方,小时候总觉得,走得远一点,就会离太阳近一点。”
“你喜欢太阳?”
“喜欢呀,谁能不喜欢太阳呢!”
语气里纯朴的喜欢和雀跃,让叶修下意识地抬了下头,漫天星空让他意识到,此时的北半球,那颗熟悉的黄矮星在脚下。
巨大的地球作为他所生所长的家园,遮挡住了他追逐太阳的视线。
叶修忽然有一种冲动,他忍不住想要倾诉:向着通讯器对面,这个喜欢太阳的,不知道叫什么名字,不知道长什么样子,更不知道是怎样的人,借助虚无缥缈的电波,倾诉他深埋在心里,被若无其事的懒散笑容彻底遮住的往事。
“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一轮白日,指示着东方,那是前进的方向。”叶修被冲动挟持,连手中的代码编译工作都停下了,也未及深思措辞,直截了当地说,“但有时候,会发生一些事,那是一些绝不在你意料之中的变故,会让你的整个世界倾覆。”
“嗯。”
“你被这变故炫了目,再睁开眼时,白天忽然变成了夜,大地忽然变成了天,周围一片惨淡的雾,连自己的双手都看不清,更不用说去发现头顶的太阳了。”
“那一定不好过。”
“是啊,不好过。”叶修苦笑,“你啊……你,能不能告诉我,如果有一天,你也找不到你的太阳了,你会怎么样呢?”
奇怪的问题令对方停顿了片刻。
然后才思考着说:“我是学物理的,不是很懂哲学。过去的五十亿年,太阳就在那里;今后的五十亿年,太阳也将在那里。找不到就是迷路了,那就往前走吧,一直往前走,说不定就走出来了。”
“会吗?”
“会的。”
“前方就是太阳的方向吗?”
“是太阳的方向。”
“你一直向着你的太阳进发吗?”
“……是这样的。”
“可我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。”叶修说,“有一个人,他想飞向太阳,就用蜡做了一双翅膀。他真的飞起来了,可是越靠近太阳,翅膀融化得越快,最后他就摔死了。坚持到最后,无非是这个结果。”
叶修几乎在这个直白的故事出口的一瞬间就后悔了,这样近乎诅咒的绝望寓言,从他口中说出来了。他以为对方会沉默,会痛苦,会愤怒甚至会直接结束通话。
可是对方微笑了。
叶修看不到对方的表情。但他知道那个人在微笑,习惯紧抿的嘴唇弯起一道春风过境的弧度,像宇宙里开了一朵宝石花。
对方微笑着说:
“你怎么知道,那个人后悔了呢?”
“对不起——”
“不用道歉,我唱个歌给你听吧,好吗?”
“唱歌?唱什么?”
对方没有回答,片刻后,轻轻的哼唱声从电波另一头飘过来。
“再见,我深蓝色的地球,我这一去将不再回头。再见,我梦乡里的地球,星星知道在何处守候。漫无止境的银河,无限光年的宇宙,披着母亲的眷恋温柔,我向太阳漂流……”
咬字不是很准,像清澈的溪流,说不清有多少水滴,朦朦胧胧就滋润了心灵。
唱的人很惬意,听的人很入神。
他们都说不出自己要通过歌声表达什么,或者接收什么,但他们知道对方表达出了,或者接收到了。
“是我父亲写的歌,我一直很喜欢。”歌唱完了,对方说。叶修想他一定羞涩地抿了抿唇。
“他是一位音乐家吗?”
“他是一位物理学家,只写过这一首歌。”对方笑了笑,“父亲从小就告诉我,他不希望我太聪明,聪明人总是会想太多,但科学需要的是执着,和爱。这个世界五彩缤纷,而我的眼前,只有一个太阳。”
叶修右手支着腮,听见对方用温柔坚定的语气说:“做你想做的事,不用想太多,这就是你想要的答案。”
所有的困境都有前人经历过,所有的安慰都有前人做出过。道理就在那里,亘古不变,人们在迷雾之中走不出来,只不过是没遇到他愿意相信的向导。
沉默了一会儿,对方小心地问:“对不起,我不是很会安慰人……你还是不开心吗?”
语气温软,让叶修想呼噜他的头发。
一定也是柔软的头发。
“我现在嘛……你知道么,我现在只想做一件事。”他边想象着对方的手感边说。
“什么事?”
“念你的名字。低低地、反复地,像咒语一样地来来回回地念诵。”
“……念来做什么?”
“名字是有魔力的,我一直念你的名字,魔力就会让我见到你。”
“可你不知道我的名字。”
“是啊,真遗憾……”叶修懒洋洋的声音里,听不出多少失望。
他的手重新放在键盘上。他很快就可以知道了。
“我们聊点别的吧。”叶修敲着代码,主动换了话题,“你每天都在做什么事?好像我什么时候呼叫,你都会在。”
“我没什么事做,除了写写日记,看看星星,就是和你聊天了。”
“真看不出来,跟你聊天的时候,我还以为你是那种,那种会列出详尽到分的日程表,把自己的一天安排得满满当当,一秒空闲都不放过的人。”
“我确实是这种人,不过现在没什么可做。你呢?通讯九处……我不是说这份工作不好或者不重要,但是,好像并不适合你。”
“那你觉得什么工作适合我?”
“可能是某个学科的科学家?感觉你很渊博,各种知识都有涉猎,而且见解独到——我指的是理论科学,在生活方面,你连炒菜要放盐都不知道。”
“呵,敢嘲笑我,等有机会见面,我非亲手炒个不放盐的菜给你吃不可!”
叶修的声音里难得透出一点兴奋,这和用黑暗料理去坑人没多大关系——他的破解工作终于到了尾声。
既然是基地的人,那么入侵基地的资料库,再比对对方的通讯波段,对方的身份谜题就迎刃而解。
他喜欢谜题,但喜欢的是解开谜题的过程,不是被谜题蒙在鼓里。
“见面啊……”对方毫不知情地喟叹。
……目标接近了……就是这个,不会错!信息蛇猛然向前一扑,用牙齿紧紧撕住了猎物。
一张带照片的纸出现在叶修的电脑桌面上。
他一眼扫过去,只看到一个词,由四个很普通的字组成。
却触目惊心——
向阳花号。
“怎么不说话了?”对方问。
“……”
“怎么了?”
叶修只觉眼前一片五光十色,勉强从刚看到的信息中镇定下来,清了清喉咙。对方发出担忧的轻微响动。
叶修低声说:“你刚刚问我,为什么不做科学家,跑来通讯九处蹲着。”
“我没有用‘蹲着’这说法。”对方指出,“啊……我让你不高兴了吗?”
“没有,我就是组织一下语言。”叶修再次清咳,“我其实三年前才调来九处,在那之前,我在天网写代码。”
“天网?!”
叶修“咔哒”打着了打火机,给自己点上一根烟。
对方不赞同的声音传来:“打火机吗?九处的精密仪器……可以吸烟吗?”
“理论上不行。”
“……你这个破坏规则的不法分子。”
“不法分子”又弹了两下打火机的盖子,示意对方听自己说。
“天网基地,CNMD,国家导弹防御系统。我父亲是军方的人,我没兴趣子承父业,自己学了计算机。后来别人说现代化战争主导力量就是计算机人才,问我要不要给导弹防御系统写代码,我一想,CNMD啊,全国领土的保护伞在我手上张开,这是多酷的一件事,还能让我爹也高兴高兴。我就志得意满进了天网。”
“后来呢?”
“CNMD是个非常庞大的系统,每个人负责的都是其中微小的一部分。我那个小组有六个组员,每一个都是计算机方面的精英,这样的小组我知道的就有二十个。有时候项目瓶颈了,这么多人不能白耗在这儿,就会从另一个角度去研究自己的那部分,试图触类旁通。”
对面的人静静地听着。
叶修苦笑了一下:“事情不复杂,我负责的那部分主要是精确拦截,我稍微改动了一下,变成了精确打击。这个技术被交易给了友好国。三年前西南大陆的战争你还记得吗?有一方使用了超常规武器……后来我去现场看了看,很惨。”
能被他称作“颠覆整个世界的变故”,那场面一定不像他说的这么轻描淡写。
对方没有指出这一点。
“你认为是你的错。”
“差不多吧,我就是觉得有点迷茫。我并不是多么善良的人,可在看到战场惨烈的遗迹时,忽然就对自己产生了质疑,有一句话在我脑子里扎根,怎么也拔不掉。”
“什么话?”
叶修轻声说:“才能越高,对人类的破坏越大。”
叶修的声音幽幽地回荡在九处的监听室,那一片璀璨的星光下。
“从质能转换方程,到发现放射性原理,最终造出原子弹,中间只隔了几十年。人类科学每一次技术爆炸,都伴随着战争的催化。那些科学家们痛斥着军方的残忍,可也正是他们怀着不可告人的期待,亲手将打开保险的手枪放在了婴儿的枕边。”
“CNMD是防御系统。”
“防御和打击是分不开的。纳米技术本身是造福民生的,可是用纳米材料做一根头发丝百分之一粗的线,就能轻松地切开军舰。地震现在没办法预测,可一旦发现了地震形成的原因和兆象,你相信吗,一定会有地震机器制造出来。”
“这就是所谓的文明,从诞生就注定了要努力走向灭亡。”叶修凝视着顶上的星空:“你说,太阳,它在哪里呢?或者,它真的存在过吗?”
通讯器的两边都沉默下来。
过了不知多久,对方的声音才响起来。
“我探索的方向是太空。早些年,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要在虚无缥缈的宇宙中投入那么多资金。我甚至被带去看贫困山区的生活,那些孩子衣不蔽体,没有书读,脸和小手脏兮兮的,瞪大眼睛看着我。那些反对者指着孩子们告诉我,就是因为我们浪费的钱,才导致了他们的苦难。”
“你被他们问倒了吗?”
“不,太空探索是一针完美的催化剂,可以极大程度地促进技术的进步,乃至改善人们的生活,这个观念我从未动摇。往具体了说,人造卫星的监测不就极大地提高了粮食产量吗?
对方的声音很轻,语气庄重:“我们救不了每一个人,但是我们在帮助所有人。”
叶修怔住。
这句话仿佛在空气涡旋中产生了回响。
我们救不了每一个人,但是我们在帮助所有人。
“人类文明史上完全没有战争的岁月,加起来只有一百零七年,整个文明史就是一部战争史。核武器是所有战争中最具有罪恶性的武器,但正因为有了核威慑,才有这几十年紧张的和平。”
“物极必反,人类总是在向前。”对方轻声说。
注:
“百忙之中下一招闲棋”引自刘慈欣《地球往事》。
部分科学观源自科幻小说,无法证伪,无法证实,请勿轻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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