叫我悦悦就好

又过了一年,我希望人人都好,我也都好。
ヾ(๑╹◡╹)ノ"

@春小喜 爱我CP~

[叶张]花好月圆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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祝高考的孩子一切顺利,超常发挥。

民国背景和兄弟梗,这两个设定都是第一次尝试,自己写的文看不出雷点,慎入。

画风有变。

 

(一)死别在记忆里

 

     民国二十六年,秋。

  天空阴沉地堆着积雨云,暴雨要落不落的样子。这样的天气,轰炸机无法升空,上海市难得享受到一天压抑的平静。

  张新杰拎着黑色的公文包,站在街边等电车。

  战争时期,租界里倒还算平静,偶尔有几辆小轿车气派地开过去,车窗上映出蓝眼睛金头发的模糊影像。梧桐树下,糖炒栗子的香味飘过来,温暖了疲倦的味觉。

  张新杰吸入一口沉闷的空气,问炒栗子的小贩:“多少钱?”

  小贩笑脸相迎:“两角一斤。”

旁边,有个小男孩牵着短毛狗蹲在那里,眼巴巴看着他手里的纸袋子,被他转头扫了一眼,顿时慌张地抱住了狗的脖子。

  无措的样子,依稀是年代久远的缩影。

  “叮铃,叮铃。”红白相间的电车从远处不疾不徐地驶来。

  他蹲在男孩面前,捧起幼小的双手,将热乎乎的栗子倒进稚嫩的手心。

又摸摸柔软的头毛:

  “不要贪玩,早点回家。”

  叶公馆和市立医院距离颇远,张新杰工作之后,就从家里搬出来,在医院附近租了一间宿舍。是同一个周姓少校军官合租的,临街的二层洋房,他看房子的时候,一眼看见门口栽的白玉兰,就中意了,连价钱都没多问。

  合租人比他还小一两岁,约莫只有二十一二,是个很安静的青年。如今战事胶着,这位少校却不知隶属哪支部队,一直没有赶赴前线。倒也没有兵痞做派,每天出来进去,收拾得甚是整齐。

  钥匙上金属质地的米老鼠挂件不耐烦地叮当作响,张新杰开门,瞧见柜边的军靴,便知道室友在家,因而笑道:“小周,正巧,给你带了点心。”

  周泽楷与他一样,都喜欢糖炒栗子一类的小食。

  玄关要转一个弯,才能看到客厅,周泽楷和一个人正坐在客厅说话。

  见他回来,有点惊讶,连忙站起来,问:“手术?”

  张新杰之前同室友讲过,这两天接连有几台手术,恐怕要在医院值夜,不能回来。周泽楷虽是现役军官,然而性格十分腼腆,惜字如金,张新杰与他住了一年,也习惯了。

  “……有几位病人决定南迁,我便闲了。”

  周泽楷又指着那个人说:“朋友,姓君。”

  君先生站起来,礼貌地对张新杰笑了笑:“我是小周的朋友,打搅了。”

  张新杰原本机械地立在那里,听他开口,情不自禁地回头,向门外看了一眼,白玉兰虽过了花期,枝干依旧挺拔,让他依稀分不出,这里到底是上海复兴路111号,还是莱茵河畔的斯特拉斯堡。

  空气里光影翩跹,仿佛有十个拜伦挥舞着手杖一起颂唱:

  若我见到你,事隔经年,我如何向你招呼?唯以眼泪,唯以沉默。

  梦中未比丹青见,暗里忽惊山鸟啼。

 

  君先生说:“君莫笑。”想必是名字了,倒是个有趣的名字。

  张新杰木然点头,手里糖炒栗子的热度蒸腾而上,糊住了眼镜。

  “君先生,”他听见自己遥远的声音响起,“幸会。”

  君先生穿着藏青色的长袍,手边放着一顶宽檐帽子,椅背上还搭着一条长长的灰围巾,是很普通的知识青年打扮,微笑如清淡的风,令人心生好感:“幸会,刚听小周说,他的室友是位医生。”

  “我在市立医院做事。”

  “了不起,乱世之中能悬壶济世,最见仁心。”

  “比不上先生,一看就是人中龙凤。”

  周泽楷看看君先生,又看看张新杰,直觉这不咸不淡的对话哪里不对劲。他本就讷于言辞,此时不知所措,更无话可说。

  君先生寒暄过两句,许是感知到空气中弥漫的尴尬,便戴上帽子告辞。

  “小周,我改天再来拜访。”

  几乎同时,张新杰突兀地道:“小周,君先生远来是客,一起吃个便饭吧。”

  周泽楷:“……”

  两人的讲话对象都是他,然而都十分失礼地没有看他。

  空气中隐约闪过噼啪的电火花。

  夹在中间的周泽楷眼睛困惑地连眨几下。作为合租逾年的朋友,他知道张新杰性格有多么严谨自持,在陌生人面前从来都是彬彬有礼,疏远客气,从未有这么咄咄逼人的时候。而君先生,虽然接触不多,看不透,但也知道是个手段高明的家伙,永远不会将主动权……

  他心里一句话还没闪完,就听君先生叹了口气:“好罢,那就叨扰张医生了。”

  ……拱手让人。

  我果然看不透他。周泽楷想。

  张新杰脱了外衣,系上水蓝色花边的围裙,走进厨房。

  没一分钟,又探出半个身子:“家里没有葱了,小周,你去买两棵。”

周泽楷不会做饭,有时候张新杰开伙,会叫上他一起吃,他不言不语,下次却会主动买菜回来,两个人相处得还不错。

  但这个时候凭空支使人出门,显然不是为了什么葱。

  周泽楷看了君先生一眼,君先生点点头,于是他也点点头去了。

  “轰隆隆!”闷闷的雷声震荡进来,肃清了天地间所有杂音。

  房中只剩下君先生和张新杰两人,一个门里,一个门外,谁都没动,隔着厨房的半截帘布遥遥对峙。

  不知是比谁沉不住气先开口,还是谁找到机会先发制人。

  最后是君先生先讲了话。

  “马上要下雨了,不知道小周带伞没有。”

  “带了。”

  “这么晚了,不知道菜市场还营不营业。”

  “营业。”

  “六年了吧,不知道你想不想我。”

  “……”

  一句突如其来的亲昵,张新杰眼圈狠狠地红了,胸膛剧烈地起伏。

  君先生漫不经心的脸色现出几分笑意,叹息着朝他张开双臂:“发什么呆,还不快扑进我怀里叫大哥?”

  张新杰咬住嘴唇,反问:“不好意思,你是哪位?”

 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,将他的面色照得惨白。

  “嘿!”君先生两步上前,毫不客气地捏住他脸颊,用力一挤:“个子长高了,胆子也大了,连我都敢不认了?”

  “是你先不认我的!”张新杰挥开叶修的手,蹬蹬蹬跑进自己卧室,又蹬蹬蹬跑回来,手里挥着一张纸,“这是什么?这是什么!阵亡通知——叶修!六年前你就把阵亡通知寄回家了!你现在又突然冒出来告诉我都是骗人的!”

  “新杰……”

  “我不想听你解释!”

  但那双黑白分明隐隐带着雾气的眼睛分明在说:“你解释呀解释呀解释呀!”

  张新杰生性端方,很少这样闹脾气,只有年少时被某人不住撩拨,会架不住流露出一二稚子心性。

  ——正是眼前的某人。

  君先生——叶修笑笑:“哦,那我就不解释了。”

  他绕过气愤的人走进厨房:“我看看有什么好吃的。”

  张新杰在身后气得磨牙,他只当没看见。

  “呀,有胡萝卜,胡萝卜好,补充维生素,我喜欢。”叶修一回头,“别傻站着,过来削皮。”

  ——看,多气人,就算经年不见,还是一样的这么气人。

  六年的距离好像消失在一眨眼间。

  张新杰张牙舞爪抄起了菜刀。

  虎虎生风把胡萝卜剁成几截。

  叶修也不介意,丢了一块进嘴里,深沉地点头:“刀法不错,像个做手术的。”

  你见过做手术用剁的!

  这人嚼着萝卜转了一圈,忽然指着垃圾桶说:“呀,这不是葱吗?”

  张新杰瞟了一眼自己刚刚扔进去毁尸灭迹的罪证,耳朵可耻地红了。他急着把周泽楷支出去,根本没经过大脑,就把新鲜水嫩的葱直接丢掉了。

  正要解释两句,谁知叶修啧啧有声地说:“从小你就不爱吃葱,都这么大了,还是一样。”

  他忽然就觉得委屈,镜片下面迅速凝结出水雾:“我现在吃葱的。”

  这么多年的死别,夜夜盼望他能入梦,甚至幻想白纸黑字叩红章的阵亡通知都是假的,他其实活在某个不知名的世界里——一个理智的、自制力惊人的人,要多么绝望,才能生出这种狂乱的希冀?

  现在,这位亡者反倒一脸若无其事,笑吟吟出现在门前,就像刚刚从卧室的床上爬起来,一如往常,打着呵欠要和他一起吃早餐。

  “——都这么多年,我早就变了。”张新杰说。

  一道炫目的电光闪过,紧接着哗啦啦!

  豆大的雨点瓢泼下来,争先恐后打在窗玻璃上,织造出密集的帘幕,将玻璃内外悄悄隔绝成两个世界。

  暴雨时至。

  张新杰的满腔激愤,昙花般爆发了一下,就湮灭了,默不作声在厨房忙碌。叶修无事可做,溜溜达达逛进旁边的卧室,东张西望,全无做客的自觉。

  卧室陈设十分简单,引人注目的只有占据了一面墙的书架,满满当当垒着各种书籍,像个书房一样。

  这小孩以前是不会在卧室看书的。

  叶修想起张新杰鼻梁上架着的眼镜,不免唏嘘,这么多年,果然很多事都变了。他自己走出去太远了,却总以为别人会留在原地,彷徨地等他。

  书架上除了一些杂文和小说,就全是医学相关,叶修看不懂。

  拿起枕边的一本书,随手翻了翻,啧啧道:“唐代政治史略稿……竟然是陈寅恪先生的未完手稿,哪里得来的?”

  “嗯。”张新杰只闷闷地应了一声。

  张新杰小时候很乖,一般不闹别扭,但一闹别扭就是终极体,不吵不闹,也不难为人,就是自己闷着不跟人交流,脸上写满“无欲无求不要理我”。叶修小时候天不怕地不怕,就怕张新杰眼泪汪汪不讲话。

  幸好他对此也十分有心得。

  “怎么没有数学书和地理书?在法国的时候你不是最喜欢这两门课吗,每次给叶秋写信,都写得跟游记似的。”叶修故意问。

  果然那边厨房里回了一句:

  “现在不喜欢了。”

  小孩真是越长越不乖,也不管当哥哥的操碎了心。

  叶修正摇头,书里忽然掉出一张熟悉的泛黄卡片,写了两行难以理解的数学公式。

  r=a(1-cosθ) 或 r=a(1+cosθ) (a>0)

  r=a(1-sinθ) 或 r=a(1+sinθ) (a>0)

  下面还有一句诗:

  “天边的津渡飘来一只船儿,摇摇晃晃,沉进莱茵河畔的梦里。”

  他愣了一下,默默把卡片夹回书里,放回枕边。

  叶修巡视了一圈,站在客厅里扬声道:“新杰,我看你这里不太安全。”

  “嗯。”

  “你看,你这窗子太矮,又是临街,随便什么人翻一下就进来了。得在外面砌个阳台,或者把窗子销死。”

  “嗯。”

  “世道太乱。你室友身手不错,有他在你吃不到亏,但他不在的时候,你千万留心。”

  “咣咣咣!”

  张新杰似乎在切菜。

  这动静,不管切什么,一定都切得稀烂。

  “轻点儿少爷,案板不要钱啊。”

  张新杰把菜刀往案板上一拍,两根黄瓜胆战心惊爆出浅碧色的肚囊:“前面六年你都不管,现在想起来管了!”

  黄瓜“咣咣咣”被切成方段,大小匀称。

  “六年怎么了,”叶修又溜达回厨房,倚在门上看他,“六十年,咱们都老了,拄着拐棍走不动路,我照样是你哥,照样管你。”

  张新杰又不争气地没话说了,不声不响热了油,把四个鸡蛋打进锅里,滋滋地响。

  “小破孩,越大越不可爱,你还是个团子的时候,不是我天天带你逃课出去玩……哎我说,西红柿炒蛋我要放糖的!”

  “知道,”张新杰小声说,“西兰花要清炒,白菜醋溜,汤里放紫菜,我都记得——你带我逃课,最后还不是让我给你背黑锅。”

  “讲道理啊,哪一次我真让你挨罚了,哪一次不是成功甩给叶秋了?”

  这是实话。

  张新杰的双亲没得早,他父亲和叶修的父亲是过命的交情,叶父把他领回家,当亲儿子养。叶修小时候皮实,经常闯祸,没少挨皮带抽,后来发现父亲对新来的小弟弟疼得不要不要的,从来舍不得说一句重话,就机智地去哪儿也带上他,果然就没再被罚过了。

  倒是不参与活动的叶秋,因为知情不报,欲哭无泪地被关了无数禁闭。

  张新杰说:“今天没想着你……没想着吃饭的人多,没买鱼,你要是明天还来,给你做红烧鱼。”

  叶修没吭声,找个关窗子的借口,又转悠走了。

  四菜一汤,色香俱全。

  张新杰给叶修盛了饭,自己却没动筷子。

  “手艺见长。”叶修尝了一口白菜,夸奖道,“吃吃吃,不许剩饭。”

  “那个通知,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张新杰鼓足勇气问,“我……小哥当时都哭了,爸爸书房的门关了整整两天,烟头扔了一屋子,陈姨和老吴一直吵着要去前线找你,还有小点,我们大家伤心,它也跟着吃不下饭。”

  “抱歉。”叶修说,“但我还是得说,别告诉他们。”

  “如果不是我撞见你,你是不是连我也不告诉?”

  叶修趁机捞走了盘子里所有炒蛋,装没听见。

  惯用的伎俩。

  “我不告诉他们。”张新杰掐着自己的手指,“你干了什么,以后要干什么,我也都不问,我就想知道,你,还回来吗?”

  “回来啊。”

  “什么时候回来?”

  “有一天。”叶修说,“有一天这片土地属于她真正的主人,所有和你一样的年轻人都能无忧无虑地长大,那时候我就回来。”

  他笑笑:“放心吧,很快的。”

  张新杰的心却沉了下去。

  “小时候你打碎了我的相框,哄我说给我买糖吃,就是这个语气。最后你也没买。”

  “多少年前的旧账,你到现在还记仇!”叶修吃惊,“我看错你了张新杰!”

  “我六岁的时候你带我去水库钓鱼,没耐心一直盯着浮漂,把杆子丢在石头上跑了,在外面疯了一天,回家吃晚饭才知道我还没回来。”

  “我那不是忘了嘛!”

  “七岁的时候你烧了老师的裤子,让他憋在厕所出不来,骗我去看热闹,自己跑了,大家都以为是我干的。”

  “哈哈哈,他那样子太好玩了,我就想让你看看。”

  “八岁的时候拿爸爸的枪出去玩强盗游戏,枪走火了,好在只打碎了邻居家的玻璃和花瓶,你把枪塞进我衣服口袋,让我去上缴……”

  “没办法,要是让老爹知道是我干的,我还能活到现在啊……”

  童年啼笑皆非的往事一件一件数出来,叶修一开始还试图打岔,后来就只默默听着。

  张新杰一路说到十六岁。

  “……十六岁的时候,爸爸教你继续在法国进修金融,他希望你能继承他的衣钵,实业救国,你嘴上答应,说假期带我回国探亲,结果转个火车的功夫,就投奔东北前线了……才两个月,就寄回来一纸阵亡通知。”

  得知亲人的死讯是什么感觉,叶修没体验过,他母亲是生双胞胎难产过世的,那时候他当然不知道什么是痛苦。但看了现在的张新杰,也能大略想象一二。

  “恨我吗?”

  张新杰摇摇头:“我就是想,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欺负我。”

  “……傻新杰。”

  “别欺负我了,回家吧。”

  叶修只说:“还不是时候。”

  “要是你不回来,我能去找你吗?”

  “你找不到我的。”

  “我不知道你在哪儿,你告诉我呀。”

  “听话。”

  “那我不去找你,我保证不去,我就知道你在哪里,有个念想,行吗?”

  一步步的退让,暴露出的希望,甚至都显得卑微。

  叶修的筷子在碗里可劲翻挑,像是要在浅浅的碗底找出一条红烧鱼。

  “哥——”

  “修”和“秋”音近,张新杰刚到叶家的时候,分不清两个双胞胎哥哥的名字,叶父索性告诉他,这个直接叫哥,那个叫小哥。后来长大了,习惯也改不了了。

  荡气回肠的一声哥,叶修绷起了脸。

  “吃饭。”

  “哥哥……”

  “吃饭。会撒娇了你还。”

  张新杰怏怏地端起碗,他从小听叶父食不言的教导,吃饭的时候不讲话,叶修说让他吃饭,意思就是不让他说下去了。

  叶修又在碗里挑起几粒米,忽然说:“好好吃,吃得比我多,就告诉你。”

  张新杰一呆,难以置信地盯着他,叶修自顾自给碗里夹菜,好像刚才什么都没说过。

  张新杰眼睛亮了,二话不说,抱住碗心无旁骛开始扒饭。

  “你啊,”叶修嚼着米粒,说,“我走的时候你才十六岁,现在都长大了。”

  像小时候那样替他把刘海拨到耳后,重复了一遍:“长大了。”

  周泽楷回来的时候,两个人刚好吃完饭,叶修帮忙把碗筷拿到厨房。

  张新杰诧异:“你勤快了,以前你从来不洗碗的,咱们在法国念书,我那时候才十二岁,你就指使我给你洗!”

  “我现在也不洗,就是帮你拿进来。”

  张新杰又想拿菜刀了。

  神采恢复,可喜可贺。

  周泽楷拎着塑料袋站在门口,两棵孤零零的大葱躺在袋里,青嫩的叶子上还挂着新鲜的雨水。

  “……葱。”

     见到叶修这件事,让张新杰第二天早晨去上班,步子都是轻快的。

  年轻人总是朝气蓬勃,身上从不缺少罗曼蒂克,一点小事就能焕发出耀眼的光彩。

  就像隔壁那个羞涩的女孩。

  有一次张新杰下班回来,拿钥匙开门,女孩子装作路过的样子,满脸通红地问他:“你的室友……不在家?”

  “他工作比较忙,你找他有事?”

  女孩子举起一个食盒:“不,没有,我就是想……我做了些点心……”

  正巧周泽楷这时候回来了,笔挺的军服衬得年轻人分外英挺,女孩子见了,简直慌作一团,连点心都忘了给,提着裙角落荒而逃。

  今天早上,张新杰又碰见那女孩子在散步,两个人打完招呼,女孩子总算没那么局促,能红着脸给他一方刺绣的手帕。

  张新杰心情极好,便笑道:“小周出门了,我下班回来帮你给他。”

  女孩子咬着嘴唇跑开了。

  市立医院整个外科今天都知道,张医生心情好得不得了,这体现在他负责的病人不听话,伤口没好就四处乱窜,企图越院,他居然没有板着脸从三皇五帝教育到三民主义,只是微笑着给人重新处理了伤口,叮嘱要好好休养。

  病号整个人毛骨悚然,悄悄拉着旁边的小护士问:“张医生受什么刺激了?”

  小护士一脸茫然:“难道他终于觉得你太麻烦,决定放任你自生自灭了?”

  “他不会盘算着麻痹我,晚上过来一刀戳死我吧!”

  “不好说……”

  还是路过的主任端着搪瓷茶杯,悠然地扔下一句:“这一脸春意盎然,是春心萌动了吧?”

  “哦。”一干人等恍然大悟。

  有好事之徒便凑上去打听:“张医生,你的小女朋友是哪里人,什么时候大家见见?”

  张新杰推了推眼镜:“我记得你今晚有事,要和我换班。”

  “是是是,张医生大人大量,千万别和小的计较,小的这就跪安!”好事之徒不放心地追着他喊,“班是一定要换的啊!”

  近来上海形势不好,许多人有门路的,都南迁了,市立医院的工作竟然因此轻松了不少,医生们之间还有心情能开两句玩笑。

  不过到了中午,医院突然嘈杂起来,数不清有多少担架一窝蜂抬进来,担架数量不够,有的伤势轻自己走来,有的路都走不了,竟然一路爬进来,在院子里、台阶上留下一道道带血的拖痕。

  “这,这是怎么了?”有人忙乱地问。

  “鬼子疯了!”伤势较轻的人癫狂一般比手画脚,“轰炸机,他们炸了租界的民居!”

  按照国际惯例,民居不包括在军事打击范围内,租界更是战争以外的区域,如果日军没有丧心病狂,难道是误炸?

  张新杰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,急切地问:“炸的是哪里的民居?”

  “熙和花园,附近一带的民房建筑,全炸平了……”

  一颗心黑沉沉地坠落下去。

  “仁鼎当铺,就在熙和花园旁边,是我的落脚点。”叶修喝第二碗汤的时候说,“这是秘密,不许告诉别人,也不许来找我,你来了也找不到的,你是生面孔,没人会带你见我。”

  “我知道了!”张新杰用力点头。

  他眼前一黑,几乎就要站立不住,有小护士叫着他的名字,匆忙过来拉他:“张医生,有个肋骨折进肺里的伤患,已经休克了,主任安排给您……”

  “……我知道了。”张新杰把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,那里有他的钱包,从来不离身的。他摸索着钱包里的照片,似乎要从中汲取站稳的力量和勇气。

  “过去手术室。”

  一天忙乱乱地结束了,张新杰连做了五台手术,精神都有些恍惚,主任安排他去吃晚饭,顺便休息一下,他没有推拒。但没有去食堂,而是直接冲到街上拦了一辆黄包车。

  “去熙……”刚说了两个字,立刻收住,改口道,“去西安路。”

  一路上行人稀少,谁都不知道会不会还有下一次轰炸,租界看起来也不那么安全了。

  张新杰双手缩进袖子里,紧紧攥拳,不一会儿,又伸出手指去摸钱包里那张旧相片。

  车夫忠实地拉着他直奔西安路而去,路上经过什么当铺什么花园,都没减速,街边的断砖残瓦,似乎亘古就存在于那里,毫无生机。

  张新杰在半堵废墙上面看到一个七零八落的招牌,一闪之间,依稀能看到“仁鼎”两个字。

  他面无表情,仿佛每一条神经都被冻结了。

  不知过了多久,车夫逐渐放慢速度,问他:“西安路要到了,您上哪啊?”

  “就这里吧。”

  他从车上挪下来,慢慢从钱包里找出一块钱:“不用找了。”

  “叮当!”几个硬币掉出来,在街道上弹了几下,不知所踪,他也没心情去看。这个时候才知道,自己的手一直在抖。

 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陌生的街边,不敢回头,也不知道要去哪里。

  某个拐角,忽然有个细弱的声音叫道:“哥哥。”

  他全身一颤,急速转头,只见一个小男孩蜷缩在那里,身上脏兮兮的,只有眼睛亮如点漆。

  张新杰竟然认得他,走过去,慢慢蹲下来,问:“怎么了?昨天给你的栗子,甜吗?”

  “甜。”

  “嗯,应该是很甜,他吃了,也说甜。你昨天不是还牵着一条小狗吗,和我家的小点挺像,它呢?”

  “不见了。”男孩小心翼翼地说,“轰隆一下,妈妈不见了,狗狗也不见了。”

  张新杰用力抿着唇,从昨天和叶修重逢的时候就在忍的眼泪,终于是忍不住了,他一把把小男孩搂进怀里。

  “哥哥,你怎么了?”

  他哽咽着说:“哥哥的哥哥,也不见了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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